欧德绪诗话：思乡而生的“错觉”——从《渡桑乾》说起

杨柳河桥

思乡而生的“错觉”——从《渡桑乾》说起

　　
　　抒写乡愁的传世佳作很多，《渡桑乾》（作者一说贾岛，一说刘皂）当是其中别具特色的一首。
　　客舍并州已十霜，归心日夜忆咸阳。
　　无端更渡桑乾水，却望并州是故乡。
　　错认他乡为故乡，是此诗表现乡愁的出彩之笔。诗人客居并州已十年之久，思归心切之时，却又北渡桑乾，离故乡更远了。在这样的背景下，诗人渡桑乾而回望故乡时，出现了感知的错觉。这种错觉是诗人渴望消解乡愁的心理反映：若故乡在并州，那诗人便是刚离家门，而非久居他乡；若故乡在并州，则较之咸阳，回家的路便近了许多。用这样的错觉来慰藉乡愁，其结果当然只能是“愁更愁”。因为错觉只在片刻之间，而离乡更远、归乡无望的现实不会改变，时刻萦绕心头的必是更加浓重的思乡愁绪。
　　这样写乡愁，是怎样的手法呢？除古人称之为曲笔外，学者周振甫先生谓之透过一层法。“贾岛在并州作客十年，老想回乡。这时不仅回不了乡，却要离开并州到更远的地方去。不说回不了故乡，却说回望并州像故乡，这就更深一层写出思乡的念头。”（周振甫《诗词例话》中国青年出版社1979年5月版第197页）
　　其实，对错认他乡为故乡的写法，有一个现成的新式标签可贴：“错觉”修辞法。诗文中描写错觉，能构成行文波澜，丰富想象空间，更深入地表情达意。虽然学界对此修辞新格的界定尚有分歧，但笔者以为用之于分析“却望并州是故乡”还是比较贴切的。诗人不直说回不了咸阳，而说并州像故乡，行文上就有了出人意料的波澜；诗人为什么把并州说成故乡，也给读者留下了耐得思索回味的问题；而在读者的思索回味中，以“错觉”更深一层表达乡愁的效果也就体现出来了。


　　将思乡错觉写入诗中，自然并非贾岛一人。下面再举他例并作简要分析:
　　兰陵美酒郁金香，玉碗盛来琥珀光。但使主人能醉客，不知何处是他乡。（唐·李白《客中行》）——诗中“不知何处是他乡”虽是以假设的语气写出，但也可以说这是诗人已有的经验：只要醉了，便会有身在故乡的错觉出现。当然，以酒浇乡愁，其结果必是诗人自己所说的“举杯消愁愁更愁”。
　　头白乘驴悬布囊，一回言别泪千行。儿孙满眼无归处，唯到尊前似故乡。（唐·卢纶《赠别李纷》）——酒杯一端，便生出回到故乡的错觉。卢纶跟李白一样，选择用酒来慰藉乡愁。
　　心泰身宁是归处，故乡何独在长安？（唐·白居易《重题》）——白居易认他乡为故乡的前提与李白不同，他认为做一个旷达知足的人，便可消得乡愁。只是旷达之人真能忘了故乡？恐怕还是思乡客故作旷达语。
　　别离岁岁如流水，谁辨他乡与故乡。（唐·李颀《失题》）——这是离乡太久而生的错觉。故乡什么样，随着岁月流逝，已经印象模糊，于是他乡、故乡在眼中没了区别。诗人用一句分不清来淡化乡愁，但错觉背后分明是与岁俱增的归去无望之痛。
　　秋风篱落菊花黄，满眼江山似故乡。投老无家真可笑，长年为客尚能狂。（元·王冕《发古塘》）——这也是为客日久而生错觉，类同上例。
　　平日幽事还拈起，未觉巴山异故乡。（宋·陆游《林亭书事》）——陆游思乡错觉的发生也与人不同。他将在故乡平日做的事，在他乡一一做来，于是觉得客居的巴山就如故乡一般了。
　　云物如故乡，山川知异路。（唐·赵嘏《汾上宴别》）——云物如故乡，是一时之错觉；山川知异路，是随即之醒悟。这自然也是触景生情，乡愁顿起。
　　何事吟余忽惆怅？村桥原树似吾乡。（宋·王禹偁《村行》）——由村桥原树而触发错觉，勾起思乡愁绪，类同于上例。
　　松门松菊何年梦，且认他乡作故乡。（陈寅恪《怀故居》）——松门、松菊指代诗人老家的故居。叶落归根成了难圆之梦，于是明知他乡非故乡，也只能将错就错，聊以自慰。“且认”二字表明“错觉”成了诗人的主观愿望，而这种心理无疑更深地表达了诗人的思乡之痛。
　　行止归心悬两地，长看异域是家乡。（钱锺书《大千枉存话归即送返美》）——华侨的乡愁不同于一般的游子。他们已安家国外，在国外会思念故国，回到故国又会想家，而那个家是在国外。当然，故国何在是不用怀疑的。错觉的发生，正是出于华侨乡愁的特殊性。元人有《孤雁》诗：“江南塞北俱关念，两地飞归是故乡。”锺书先生或正是化用了此诗。
　　为前人诗作的表现手法贴标签也许是多余之举。不过，若因此而能从一个新的角度、或多或少地深化对名篇佳作的理解，那也就算不得一点意义也没有了。

杨柳河桥

半生辗转皆为客，故地他乡两不亲。真是好联。我虽然没有这种经历，但是读来完全可以理解并为之唏嘘。

九九艳阳天

我曾经在一首思乡的诗里写了这样一联:半生辗转皆为客，故地他乡两不亲。没有真实感受的人，写不出打动人心的诗句。

杨柳河桥

春水 发表于 2022-8-3 06:23
“兰陵美酒郁金香，玉碗盛来琥珀光。
但使主人能醉客，不知何处是他乡。”

是啊，大手笔！

春水

“兰陵美酒郁金香，玉碗盛来琥珀光。
但使主人能醉客，不知何处是他乡。”

李白此诗真是精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