欧德绪诗话：说说贾至的《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》

杨柳河桥

说说贾至的《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》

银烛朝天紫陌长，禁城春色晓苍苍。
千条弱柳垂青琐，百啭流莺绕建章。
剑佩声随玉墀步，衣冠身惹御炉香。
共沐恩波凤池上，朝朝染翰侍君王。

这首诗被选入不少诗集，古今多有评说。

评说者提到此诗写作年份的，古有编《瀛奎律髓》的方回——“按此四诗倡和在乾元元年戊戌之春”，⑴今人提及者皆同方回之说。

唐乾元元年是公元758年，干支纪年为戊戌年。这一年，安史之乱尚未完全平定。756年在平乱中称帝于灵武的唐肃宗，在757年9月收复长安，10月入长安。失去都城的皇家又回到京都，朝廷开始恢复正常运作。758年春天，是唐肃宗入长安后迎来的第一个春天。

方回提到这个年份，并评说道：“然京师喋血之后，疮痍未复，四人虽夸美朝仪，不已泰乎？”⑵四人是指贾至与和诗的杜甫、王维、岑参。“不已泰乎？”是说京城还没有治复战乱创伤，这样夸美早朝仪式太过分。今人则直接指斥此诗粉饰太平，纯属歌功颂德之作。

更多的评说并不提及写作年份，只是着眼于诗歌的艺术性，也有兼及与唱和诗之比较。如《批点唐诗正声》：“禁体气象轩冕，无一字不佳。”《唐诗广选》：“此篇只是好结，音律雄浑。中联参差，不及王、岑远甚。”纪昀则曰：“四公皆盛唐巨手，同时唱和，世所艳称。然此种题目无性情风旨之可言，仍是初唐应制之体，但色较鲜明，气较生动，各能不失本质耳。后人拈为公案，评议纷纷。殊可不必。”⑶

唯有《唐律偶评》与众不同，评曰：“意极深致而微婉不露，唐诗于此为盛。”⑷所谓“意极深致而微婉不露”，那就是说此诗在文字之外别有深味，是有“风旨”的。那是怎样微婉不露的风旨呢？笔者以为联系公元758年春天那个时间节点，应该可以品味一番。

首句写天色未明，上朝的官员点着蜡烛行走在长安大街上，“紫陌长”既指街道之长，也是说官员众多。次句写春临京都，拂晓时分，天空一片深青色。首联突出一个“早”字，带出一个“春”字。

颔联承接描绘禁城春色。柳树柔软的枝条垂拂宫门，黄莺鸣唱着绕飞建章宫。森严的皇宫中同样透现着春天的生机与活力。

颈联写一众官员步入朝堂。他们快步登上玉石台阶，身上的剑佩相碰，发出清脆的声音。御炉浮香，整个朝堂都浸染其中。没有说话声，只有步履声、剑佩声；朝堂上浮香醒神，君臣共议国事。这一联突出早朝庄重的气氛。

尾联扣题作结。在这样一个春天的早朝之后，共沐皇恩的两省（中书省、门下省）同僚，自当勤勉职守，不敢有一日懈怠。

这是一首扣住“早”、“春”与“朝”来写的早朝诗，除了歌功颂德的意味，还有没有其它言外之意呢？

先说“早”字。 贾至是“天宝末为中书舍人。禄山之乱，从上皇幸蜀”。⑸安禄山作乱，贾至是朝中见证人。不必说他跟随唐玄宗出逃避难，无早朝可言，即使在安禄山作乱前，皇帝宠幸贵妃，荒于朝政，早朝恐怕也难得一见。“春宵苦短日高起，从此君王不早朝。”白居易《长恨歌》料是不敢无中生有。若君王不废朝政，国家又怎会遭此大劫。收复长安，大明宫恢复早朝，历乱之人知其不易。早朝意义之重大，是不是正从诗中突出的“早”字透出？

再说“春”字。春天是带来希望的季节。虽然千百年后之人，可以冷冷地说，那个春天并没有给大唐带来希望，那只是唐王朝由盛而衰的转折点。但对于当时之人来说，谁不希望收复长安后的大唐再续盛世？唐肃宗入长安时，“百姓出国门奉迎，二十里不绝，舞跃呼万岁，有泣者”。⑹肃宗入长安后，贾至有《勤政楼观乐》诗：“银河帝女下三清，紫禁笙歌出九城。为报延州来听乐，须知天下欲升平。”长安百姓出城迎肃宗，延州百姓赶到长安听乐，表达的应该是同样的心愿——国治民安，再续升平。对于贾至而言，这个春天理应成为再续盛世的转机，这正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春天。诗中刻意描绘禁城春色，是否有此言外之意呢？

当然，寄政治希望于自然界的节候是不管用的。诗人真正寄予希望的是东家——所侍之君王。在贾至笔下，早朝仪式庄重典雅，君王早临，勤于国事，朝廷已恢复应有的气象。贾至所歌颂的，应该也是他所希望的——一个有作为的国君就该这样为百官垂范，为天下人表率。颂扬中寄寓着希望，隐含着规箴，言外之意，不能不察。王夫之评此诗尾联云：“直收而可该无限。”⑺这无限意味之中，应该包含着贾至的希望。其实在王维的和诗中，“九天阊阖开宫殿，万国衣冠拜冕旒”，不会是余乱未定、创伤未复时的朝堂实景，将此盛世景象写入诗中，也是看作一种希望更为合适。

元范德机著《诗学禁脔》，列有“颂中有讽格”⑻，将颂美中寓有讽谏之意的诗归为一格。初唐杜审言《大酺》云：“毗陵震泽九州通，士女欢娱万国同。伐鼓撞钟惊海上，新妆袨服照江东。梅花落处疑残雪，柳叶开时任好风。火德云官逢道泰，天长地久属年丰。”大酺是帝王特许的普天同乐的盛典，在常人看来，杜诗就是对这一盛典的颂扬。然而清代批评家金圣叹评曰：“一解纯用箴规，而读者误作赞颂，只因不识‘逢’字、‘属’字矣。”⑼金圣叹认为“道泰”“年丰”不是搞个庆典就能有的，“君臣一德”方能逢道泰（社会安定），而丰收年成更需百姓“加意东作（春耕）”。由此来看前人评说贾至此诗“意极深致而微婉不露”，当非虚妄之言。

从《旧唐书•贾至传》也可以看出，贾至不是一味奉承之人。平乱之时，有将领挟私仇杀了一位县令，唐肃宗惜材而免其死罪。贾至上书力谏——要恢复鸿业，就不能因为一士小材而坏了朝廷律令大法。贾至的诗作中也有显见婉讽的作品：“舞怯铢衣重，笑疑桃脸开。方知汉成帝，虚筑避风台。”权重一时的宰相元载纳舞女为姬，并为其到国外买龙绡衣。贾至引汉成帝宠幸赵飞燕的典故，讽其奢靡无度。

在这样一位中书舍人以早朝为题的诗中，只看到歌功颂德之意，恐怕是把诗读得太简单了。清人方玉润云：“诗固有意到笔不到者。”⑽贾至苦心，固在笔不到处。

注释：
⑴方回选评、李庆甲集评校点：《瀛奎律髓汇评》，上海古籍出版社，2020年，第70页。
⑵同上。
⑶同上，第67页。
⑷依“搜韵”网，未查到原书。
⑸《旧唐书•贾至传》
⑹《资治通鉴•唐肃宗至德二载》
⑺王夫之著、陈书良校点：《唐诗选评》，上海古籍出版社，2011年，第180页。
⑻范德机撰：《木天禁语·诗学禁脔》，中华书局，2014年，第157页。
⑼林乾主编：《金圣叹评点才子全集》，光明日报出版社，1999年，第一卷，第23页。
⑽方玉润撰：《诗经原始》，中华书局，1986年，第650页。

春水

“756年在平乱中称帝于灵武的唐肃宗，在757年9月收复长安，10月入长安。失去都城的皇家又回到京都，朝廷开始恢复正常运作。758年春天，是唐肃宗入长安后迎来的第一个春天。”

“银烛朝天紫陌长，禁城春色晓苍苍。”用字精准。

杨柳河桥

春水 发表于 2022-9-14 03:27
“756年在平乱中称帝于灵武的唐肃宗，在757年9月收复长安，10月入长安。失去都城的皇家又回到京都，朝廷开 ...

当时的几首不知是不是也算老干体？但是那文采真好

春水

杨柳河桥 发表于 2022-9-14 18:30
当时的几首不知是不是也算老干体？但是那文采真好

有那个味儿。。。

杨柳河桥

春水 发表于 2022-9-14 18:58
有那个味儿。。。

几个人写得都不错，就算老干体也是好诗

春水

杨柳河桥 发表于 2022-9-15 22:09
几个人写得都不错，就算老干体也是好诗

有的主题也需要点老干味才写得好。

杨柳河桥

春水 发表于 2022-9-16 08:49
有的主题也需要点老干味才写得好。

那倒是，不过写好不容易

春水

杨柳河桥 发表于 2022-9-16 16:56
那倒是，不过写好不容易

即需要灵感，也需要技巧。

杨柳河桥

春水 发表于 2022-9-16 19:25
即需要灵感，也需要技巧。

是的，老干体要找到灵感尤其不易