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神磊磊读唐诗：秋风萧瑟天气凉

杨柳河桥

秋风萧瑟天气凉
六神磊磊读唐诗 2021-11-06 12:55


《燕歌行二首·其一》
汉魏·曹丕

秋风萧瑟天气凉，
草木摇落露为霜，
群燕辞归鹄南翔。
念君客游思断肠，
慊慊思归恋故乡，
君何淹留寄他方？
贱妾茕茕守空房，
忧来思君不敢忘，
不觉泪下沾衣裳。
援琴鸣弦发清商，
短歌微吟不能长。
明月皎皎照我床，
星汉西流夜未央。
牵牛织女遥相望，
尔独何辜限河梁。

文∣ 萧十一

冬天快要来了，所以我们读首秋天的诗。

前几天疑似是曹植所作的《七步诗》又火了一把，网络上到处都是关于曹植的辟谣文章，所以我们读首曹丕的诗。

曹丕其实是位容易被人们忽略的诗人，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在响当当“三曹”组合中，父亲曹操和弟弟曹植诗里诗外的风头也都实在太盛。

早在钟嵘的《诗品》里，就将曹植分在上品、曹丕在中品、而曹操在下品。而近些年来，大概是曹操逆袭居上，曹植为中，曹丕最下。曹操的诗不断被发掘，如《龟虽寿》、《观沧海》、《短歌行》等一度选入课本，已然成了中学生必背诗目。其实三曹之间，各有各的好处，只是今天我们单聊最不引人注目的曹丕的好。

曹丕这首《燕歌行》，其实在文学史上是很具有开创性意义的，它是流传下来的最早的七言诗。在曹丕之前，最为接近相似七言诗的是东汉张衡的《四愁诗》，我们很熟悉的宋词里“青玉案”这词牌名即是出自其中：“美人赠我锦绣段，何以报之青玉案。”但全诗中还存有《楚辞》中“楚歌体”的形式，虽然有了“七言”的躯壳，但本质上还只是处于“楚歌体”和“七言诗”之间的半成品。

曹丕写诗往往擅长写景，且习惯“温水煮青蛙”、“稻草压骆驼”般的手法，慢慢慢慢的把你带进去、融入进去，在不知不觉中击中你，同时也击溃你。

你看，“秋风萧瑟天气凉，草木摇落露为霜，群燕辞归鹄南翔”都是秋天里很寻常的景物，同时也都是很寻常的句子，大家都在用的句子。曹操也说“秋风萧瑟”，宋玉也说“草木摇落”，而《诗经》也有“白露为霜”的句子。但他很自然的就这么用了，且营造出的意境，给人的感觉也都跟这三者都不一样。

当那种秋天独有的感伤又不失温婉的环境营造到位，接着就该一步步吐露衷肠了，而到了“忧来思君不敢忘，不觉泪下沾衣裳”时，真的是令人不自觉地心疼起来。以至于看金庸《倚天》的回目词中“天涯思君不可忘”时，会感到有双重打动人心的力量。我想金庸写“天涯思君不可忘”时，也一定想到并且效法了曹丕的“忧来思君不敢忘”。只不过，一个是“不敢”，多了尊敬之意；而一个是“不可”，添了执着之意。

像之后的句子无疑也都很棒，像“援琴鸣弦发清商”，欧阳修的《秋声赋》言“商，伤也”，正因为如此伤痛到了一定程度，是故以至于“短歌微吟不能长”。这是人间的感伤。

等到了最后的“牵牛织女遥相望，尔独何辜限河梁”时，便已将人间的离合悲欢带到天上去，天上的牛郎和织女不也和我们一样相思而不能相见么？原来天上和人间也拥有一样的感伤。使至这种绵绵的哀愁和感伤已自人间到天上茫茫连成一片，这真是一种通过思考的层层递进的温婉型的宏大。而曹操“日月之行，若出其中”、“星汉灿烂，若出其里”，则是想也不想、突口而出的直抒胸臆的宏大。曹操完全是以自身的豪迈、英武、慷慨、气魄取胜，而曹丕不是，但同样不失为是一位足够优秀的诗人。

所以我们说诗歌的好坏，本来也不是以单一的风格论高下。就好像金庸《天龙八部》里说的：“指法无优劣，功力有高下。”而诗歌，也同样如此。